□ 周水欣
去年腊月，扬州的婆婆给我发来微信，“今年我们想要三双你脚上穿的那种花花的棉袜子作为新春礼物。你买给我们吧。”婆婆说的“三人”是她的同居人：她93岁的姐姐和70岁的侄女儿。婆婆自己，今年84岁。她们三位在扬州，住在一起，抱团养老。
婆婆在78岁那一年中风偏瘫。如今大部分时间只能坐在轮椅上，偶尔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活动两下。但她思维清晰，思想超前，痴迷炒股票。她93岁的姐姐——我们的大姨娘，年轻时非常爽朗，爱玩儿，在家里闲不住。但这两年开始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每天都想往外面跑，但是不记得回家的路，总是被警察或好心的路人送回来。本来她在深圳，跟着儿子住，儿子受不了，她就到女儿家去，女儿后来也被她搞得受不了，于是她提出回扬州。那位70岁的侄女儿，是她们姐俩已故堂兄的女儿，在农村靠低保维持生计。大姨娘回到扬州之后不肯去住养老院，非要在家里。儿女们不放心，就跟我们商量，让我婆婆去跟她姐姐一起抱团养老。两个老人家一个不良于行，一个脑子不够用，家里人还是不放心，于是就找到这个比他们小十几岁的侄女儿来，端端茶，送送水，也算照应一下她们，同时也能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小孩们又另外给三个老人家请了钟点工，负责做饭。这个养老小团体就成立了。
房子就在大姨娘的家里，婆婆就负责水电费、生活费。侄女儿，负责在她们眼前晃晃，有时陪着爱四处跑的大姨娘出去溜达。有时被婆婆指挥着端杯茶，晒晒鞋子，烧壶开水。如果有什么生活上的需求，婆婆就会给我发微信。例如她们需要黑芝麻糊，需要奶粉、蛋白粉、蜂蜜，或者需要夏天在家里穿的背心。我会在网上买了直接发回家里去。上次我回去看他们，婆婆看中了我脚上花花绿绿的袜子。这一次我给她们下单了蛇年喜庆图案的棉袜子，红彤彤的颜色，袜筒子上写着发财、平安、开心。收到袜子以后，婆太太在跟我视频对话的时候说，“你充分了解我们的需求”。
上次回家问婆婆，春节要到了，要不要给她们置办新衣服？婆婆将自己身上的居家花棉袄拉开，再将里面的毛背心翻上去，扯出最里面一角毛衣给我看，“这是我上次去你丽萍姨妈家玩的时候，看到她身上穿的，就在她们家旁边的裁缝店里定制的羊绒毛衣。我这个年纪了，想穿舒服的漂亮的衣服，我就给自己定做了一件，你看，漂亮吧？”我随口问，“妈妈，这一件羊绒衫多少钱啊？”老太太有点紧张，抚平衣角说，“全羊绒的，1000多块钱。你不是说了吗？到了我这个年纪，要买新衣服就买好的，一件是一件。”“妈妈，看上去质量很好哎，穿着又舒服吧，颜色也好看，很好、很适合你。”我赶紧说。
年轻的时候，迫于生活压力，婆婆舍不得给自己买好的衣服，但是她的爱美少女心一直没有消失。后来虽然每年都给自己置办一两件，都不是很贵。我们聊天的时候，我会说，“妈妈，以后你的每一件衣服，都应该买自己喜欢的，不要管其他人说什么，最重要的是你喜欢。买一件是一件。”老人家到了这个年龄，有的时候有点身不由己，她们想对自己好一点，但是又怕子女们会觉得她们乱花钱。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女性，奉献精神无时不在。辛苦了一辈子，到了这个年纪，完全有资格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
实话说，她们在老年人当中算是省事儿的。基本上就是老年基础病，没有什么重大疾病。经济上能互相帮衬，行动上也能有个照应。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姨娘的阿尔茨海默病愈发严重，性格执拗，天冷或者天热，不让她出门，她就会暴躁发火。有时她对我说：“我都这个年纪了，现在不想再被人管了，我想干吗就干吗，想晚点睡就晚点睡，想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我其实对她这种生活态度是赞同的。但是我的婆婆不这样想。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咛她姐姐，不要一个人出去跑，丢了找不着，很危险，也给别人带来麻烦。要按时按点睡觉吃饭，否则血压会不稳定……婆婆当然是非常理智，但是她姐姐觉得受到了拘束。两个人的生活理念不同，生活细节也有一定的差异，有时候她节俭，她放纵。有时候她爱卫生，她邋遢。她不吃剩饭，她不吃大油。她觉得咸了，她觉得甜了。年轻的时候好像这些也都不是事儿，嘻嘻哈哈就过去了。可是年纪大了，反而就斤斤计较起来。
每次我们回去看望她们，两个老太太会分别把我们拉在一边诉苦。表姐一般不说什么，就在旁边看着。这位表姐人很善良，但是什么活也不会干。卫生还需要有洁癖的大姨娘自己哆哆嗦嗦地去搞。婆婆也认为，叫侄女儿来，除了所谓的陪伴，什么也没有，还要另外给她一个月1000块钱。虽然这个钱比24小时住家保姆要少多了。“她基本上啥也不干呀，而且在农村，她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呀。”婆婆不满地说。
老年人眼中只有别人的问题，而对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需求，都当作是理所应当。我们所做得最重要的事，就是每次回去听她们互相抱怨。有一次我慎重地问大姨娘和婆婆要不要分开来一段时间，各自养老。她们一听愣住了，随后大姨娘急忙说：“这都是我们姐妹之间的小问题，随便说说不当真的。”
对于婆婆买新衣服，我是举双手赞同。之前，我的老公公就不允许婆婆随便买新衣服，认为老年人随便穿着就行了，要节省，留给孩子，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老公公去世之后，婆婆无论想买什么，我都认为很好，她可以放飞自我。她有权利放飞自我，她也应该放飞自我。
“这个春节，你们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吗？”我在电话视频里问养老三人组。三位年龄段不同的老人齐齐摇手，嘻嘻哈哈地在镜头对面说：“不需要不需要，我们就希望你们早点回来，陪我们吃吃玩玩聊聊天。”挂了电话，我不由得有些感慨。随着年龄的增长，如果有幸的话，我们每个人都会变成老年人。“如何当一个自洽的老人”，这是人生下半场最重要的课题。
这个春节，我们仍旧回去陪三位老人一起度过。听她们真真假假地诉诉苦，嘻嘻哈哈讲讲往事。珍惜与她们在一起的时光，也珍惜自己当下每一天——比以后都年轻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