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悬在半空，马旭慧的指甲轻轻叩着A4纸边缘，几十道目光正攀着纸面游移。她问我们，你们看到了什么？

大家都说，看到了一张白纸，或是白纸上的小黑点。马旭慧抖了抖白纸，眉黛上扬，黑色旗袍下摆垂落的流苏，正与她身下轮椅的钢架跳着无声的探戈，“你们就没看到别的吗？”

这是在无锡江阴天华大酒店举办的一次脊髓损伤者重建生活训练营的培训现场，来自无锡全市30名脊髓损伤的伤友汇聚在一起，接受生活、技能培训。

拿着白纸的就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马旭慧。她看着我们这些围在她身边的伤友，单手转动了下轮椅，靓丽的身姿，娇美的脸庞，乌黑发亮的头发，真美。

多么深刻的寓意啊。为什么我们只看到白纸上的微小黑点，却忽略了白纸背后的美女呢。

陆碧蓉，一个已住了10年养老院的年轻女孩。20岁那年，她去阳台晾晒心爱的白色连衣裙，不想从阳台上掉了下来，脊髓损伤，从此坐上了轮椅。

白色的连衣裙早已找不到了，乌亮的秀发剪成寸头，她在养老院每天看着夕阳落下屋脊，暮色渐渐渗进了她的骨缝。残联主办脊髓损伤者生活重建训练营，动员她参加。她胆怯，像我这样的人还能重建新的生活？

手机里的视频中，马旭慧灵巧地转动着她的轮椅，说：“会，一定会，只要勇敢地走出来！”真的可以。只一个星期，陆碧蓉就学会了上下轮椅，学会了独立上洗手间，学会了坐轮椅翻越路障……

轮椅上的马旭慧，又举起手上这张白纸，抖了抖问大家：“你们说，这张纸能不能套下在场所有的人？”

怎么可能？这纸不过是张打印材料的A4纸，怎么可能套住几十个人？

一口东北腔的张谦首先举手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张谦曾是名警察，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受伤致残。一米九几的大个子，坐在轮椅上，腰板仍然挺拔，掌纹里还嵌着当年配枪的金属记忆。

“来，见证奇迹的时间到了。”马旭慧把手上的白纸对折，再对折，白鹤般地在她手上绕来绕去，剪刀仿佛正裁开记忆的茧，纸带在她苍白的指间翻飞成DNA螺旋。当首尾相连的刹那，养老院的黄昏、医院的消毒水味、杨梅枝头的露水，忽然都成了可以折叠收纳的标本。

纸环落地时，30台轮椅的辐条同时震颤，然后爆发出雷雨般的掌声。

没错，把纸剪成厘米级、毫米级、纳米级、微米级，理论上，这张小小的白纸，就可以装下全世界。

训练营结束几个月后，陆碧蓉搬出了养老院。十年的光阴，不过是时空里的一粒尘埃，她坐上了表哥的汽车，又看到了远方的风景；张谦也将和他的爱人开车回哈尔滨过年，藏在手机里的训练营视频，镜头扫过能套住松花江的纸环。

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训练营轮椅转动碾碎的纸屑还在眼前闪烁，它们像散落的星群又找到了新的轨道。